上海美食在台灣——沈嘉祿《老上海美食》推薦序
(朱振藩)
在飲食日漸洋化、手藝講求時效的今日,人們開始懷舊,想起昔時美味,紛紛走訪老味道。而尋覓的目的,不光只是挖寶,有人另有所圖,想要古為今用,再賦予其新生命。而關於後者,有就地取材,偶成之於意外,亦有精心改造,既執著於原味,甚至改頭換面。純就此點而言,台灣不愧寶島,取徑本就多元,加上創意巧思,取得重大成效。誠如以寫《美食家》一書而享譽中外的陸文夫所言,「使食客在口福上,常有一種新的體驗;有一種從未吃過,但又似曾相識的感覺。從未吃過就是創新,似曾相識就是不離開傳統」。相信從業人員在佐以豐富的經驗和知識,以及紮實操作的基本功後,必能成為大器,展現傲人風姿。
就飲食發展軌跡來看,上海和台灣(尤其是台北)過程既相近,具有異曲同工之妙。如僅就老上海美食而言,兩者亦各擅勝場,而且錯綜複雜。且先就早餐的「四大金剛」說起——
按本書作者沈嘉祿先生的講法,「四大金剛」分別是大餅、油條、粢飯和豆漿,但老一輩的食家陳詔則認為「大餅、油條、豆漿、陽春麵」才是。姑不論是哪一種組合,早在一甲子前,已是台北人早餐所常享者。但大同之中,小異難免。按大餅是燒餅的一品種,而夾油條而食的燒餅,除書中介紹的外,尚有薄而長形者,滋味硬是不同。粢飯即飯糰,老上海用剛炸好的油條,台北則用老油條,分甜、鹹兩種。甜的會多加花生粉;鹹的還加辣蘿蔔乾,另有製成長條狀的。而鹹豆漿所加的料,也不盡相同,陽春麵亦然。可見即使是同一物,其內容每因物產和習性而產生變異。明明是燒餅夾油條,現在競爭甚烈,店家各出奇招,夾荷包蛋和蔥蛋已極平常,而夾生菜、洋火腿、培根、起司、烤肉、雞排、燻魚、鮪魚罐頭等等的,亦所在多有。謂之創意無限或光怪陸離,均無不可。反正「只要我喜歡,有什麽不可以」?且各擁有其愛好和支持者,充滿著各種可能。
早年賣這些早點的,以老兵居多,後由勤苦耐勞的客家人接棒,其打出的名號,首推「永和豆漿」,儼成一個品牌。現則「反攻大陸」,僅是上海一地,常可見其身影。這種奇特現象,真使人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。然而,可以確定的是,不管台北、上海,想要吃到好的,越來越不容易。
上海點心能在台灣發揚光大者,不得不提小籠包、水煎包、蟹殼黃這三樣,前二者尤知名,幾乎已成為生活中的一部分,其勢排山倒海,可謂銳不可擋。
小籠包自台北的「三六九點心」後,經由「鼎泰豐」打出名號,成為國際名食,沛然莫之能禦。它原用豬皮凍,夏日難以為繼,我向店家提議,酌換成雞腳凍,更能提振食慾,現已成為主流。而所包的絲瓜,更是讓人驚豔,色碧綠味清爽,不拘食葷或素,皆可欣然受用。
原名生煎饅頭或包子的水煎包,而今在台灣,確實大行其道,產值據稱上億。事實上,這個出自上海弄堂老虎灶上的美食,非但可以一飽,也能充當點心,常現蹤於夜市,其內所包之餡,除原先之韭菜餡外,更常用高麗菜充餡,兩者均平行並重,呈分庭抗禮之勢。
又,酥香無比、入口即化的蟹殼黃,其上每冠以「重酥」二字,它亦常充做伴手禮,香味飄洋過海。
其他如炸臭豆腐、小餛飩、蘿蔔絲餅、鮮肉大包、油豆腐細粉、豆沙粽、釀麵筋百頁(俗寫為兩斤一)、炸排骨、湯圓等各式各樣的上海點心,台北莫不齊全,而且頗多妙品。無奈現今式微(非量減而是好的不多),只能徒呼負負。
至於菜餚方面,其菜式之精美,其佳味之紛呈,豈只不遜而已?其發展之脈絡,比起當年上海,其中若合符節,只是方式不同。比方說,上海的上海菜,起先為本幫派,其次為外幫菜,再來是海派菜,歸結成海上菜。而上海菜在台灣,最初是本幫、外幫及川揚菜並存,最後再混而為一,亦成為海上菜。而且台灣業者,所謂上海菜、江浙菜,常是名稱不同,但其菜色無別,這種混同現象,應是全球獨一。場景縱使有殊,但不礙其美味。我本愛此菜餚,食遍全台名館,在同中尋其異,在異中求其同,時間近半世紀,嚐過不少珍饌,近則失望居多。這亦不難理解,當下創意當道,不講求基本功,逐漸向下沉淪,自在情理之中。只盼有朝一日,能給止跌回升,才是食林之幸。
我在民國壹佰年教師節前,自公職退休後,終於如願以償,可去大陸賞味。上海去了三次,吃過不少餐點。印象較深刻的,有「汪英的私房菜」、「老吉士」、「福一〇三九」、「王寶和酒家」、「舊款寧波菜館」(已改名「金樂元」)、「張生記」、「新光酒家•方亮蟹宴」、「阿娘麺」、「月圓火鍋」、「阿毛餐飲」與「德興館」等,有些館子還去了兩、三次。除在「阿娘麺」僅一個人吃燜肉麺、黃魚麺、燻魚和雪裡蕻(紅)筍絲外,其餘皆佳餚滿案,珍錯悉出,吃得不亦樂乎。是以《老上海美食》這本書中所列的餚點如炒三鮮、醃篤鮮、青魚禿肺、河豚、大腸煲(註:草頭圈子)、白切羊肉、白斬雞、大閘蟹、鹹鯗魚、無錫排骨、糟田螺、魚圓、鮰魚、毛蚶、小籠湯包、生煎饅頭、八寶飯、小餛飩、臭豆腐乾等,無一不遍嚐,亦通過比較,知各店差異,真的有意思。
有趣的是,第一次邀我去上海品味的,就是「上海極品軒餐廳」的老闆陳力榮,他出身「三六九」,乃小籠湯包的第一把手,本身精通海上菜,擅長推陳出新,以燒製「紅樓夢宴」及「大千宴」而譽滿食林。爲了更上層樓,曾赴上海、江南、寧波等地不下數十次,算是熟門熟路,引領上海名館,還真小事一樁,讓我增長不少見識。
而第二、三次陪我在上海走透透的,則是「上海小館」的馮兆霖老闆,他受教於「隆記菜館」,曾擔任台、美及上海等地的主廚,擅燒本幫菜,旁及外幫菜,正宗又道地,能出神入化。其娘家在上海,亦常駐足當地,由他帶領探訪,簡直駕輕就熟,頗能深中肯綮。
最精采的兩餐,均就食「德興館」,這個本幫菜名館,創製甚多美饌,其著者有蝦籽大烏參、腐乳扣肉、糟鉢頭等,我們逐一品享,並點甚多菜色,吃得好不過癮。比如前三道菜,都是馮老闆的拿手菜,我亦品過幾十次,從食材、調料、手藝及成菜方式觀之,同樣是一道菜,差異宛然可見。但依我個人之見,分身已凌駕本尊,早就後來居上。
此外,與大陸飲食名家沈宏非品享「汪英的私房菜」,餚點達三十種,確有獨到之處。其中最耐我尋味的,分別是八寶鴨和八寶飯,一餚一點,都很到位,令人激賞。
作者沈嘉祿的這本《老上海美食》,乃繼《上海老味道》之後的另一力作,描述自身經驗,兼及一些見聞,加上零星掌故,寫得淋漓盡致,充滿著可讀性。另,書末說附錄的<巡味台北上海美食>,這些我全吃過,有的吃了二、三十年,有的嚐過上百次,有的則一嚐即止。其歷史沿革,其精奧細微,甚至今昔之異,莫不了然於胸。讀者可按圖索驥,可依序品評,再多試個幾次,必能分曉其中況味,領略老上海滋味,漫步在十里洋場。